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十一章 (第1/3页)

即便是巴恩斯神父的前任肯德里克神父,对圣马修教堂所属的牧师住宅区也几乎无能为力。这片住宅区占据了圣马修教堂庭院一角,紧挨着哈罗路,是一座不起眼的三层红砖公寓楼。战后,教区委员会的委员们终于认定这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已经无法管理,也不够经济实用,于是就卖给了一个开发商,并事先达成共识,即这里要建造一座复式公寓,而且公寓的最底层应永久腾让为教区神父的住所。这是这个街区唯一的复式住宅,但是除此之外和其他的公寓楼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有着狭小的窗户、窄小而布局极不合理的房间。一开始公寓都是出租给精心挑选过的房客,这也是为了保留那种谦逊、愉悦的居住气氛:沿着马路边有一排方形草坪,两张玫瑰花床,每个阳台的窗槛上都配备有花盆。但是这个街区和所有这类街区一样,都有一段波折坎坷的历史。最初的那家房产公司破产了,房子被卖给了另一家,然后又卖给了第三家。令大家都不满的是,房租开始上涨,但仍然不足以支付所有用于维修这座劣质建筑的费用,房客和房东之间也发生了那种常见的激烈争议。只有属于教堂的那两层依然维护得比较好,在油漆脱落、窗栏松动的建筑中依然能看到它们的白色窗户和那种与周围不协调的体面感。

最早的一批房客已经被一批又一批的过客所取代:那些会三个人共住一个房间的游历的年轻人;靠社会保险金过日子的未婚妈妈;各式各样文化背景的外国留学生,就像人组成的万花筒一样,总是不断变换成新的、更加亮眼的颜色。那些为数不多的、真正参加教会活动的人总会把圣安东尼教堂的多诺万神父那里当作更加舒心的归宿,那里有钢鼓乐队、嘉年华和各个种族之间更为友好欢乐的互动。从没有人叩响巴恩斯神父的大门。他们用警惕又不动声色的目光注意到他出入来回。但是他其实和他所代表的教堂一样,在圣马修区都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他被便衣警察护送回了宅邸,不过不是由那位和达格利什总警司关系最密切的警察,而是另外一位年长一点的。这位警官肩宽体阔,一丝不苟,有种令人安心的冷静。他用一种温和的乡村口音和神父讲话,他虽然没有听出是哪个地方的口音,但很确定绝不是当地的方言。他说他隶属哈罗路警局,但是最近才从伦敦西区警局调过来的。他等着巴恩斯神父打开正门,然后跟着他走进去,并提议泡一杯茶,这是英国人专用的抵御灾祸、悲痛和震惊的良药。他对神父住宅里小厨房的肮脏与简陋感到吃惊,但很好地掩饰了起来。他也曾在更糟糕的地方泡过茶。当巴恩斯神父又一次声明自己状态非常良好、替他工作的麦克布莱德太太十点半就会过来之后,警官再没有坚持留下。他走之前给巴恩斯神父留了一张带着电话号码的名片。

“达格利什总警司说您要是有任何需要,就拨打这个电话。比如说你感到担心,或者又想起什么新的线索。只要打个电话就好,不会太麻烦的。如果媒体来骚扰你,尽可能不要说太多。不要去推测。推测是没有用的,对吧?只要讲出事实即可。您教区里的一位女士和一个小男孩发现了尸体,然后小男孩过来喊您。最好不要讲出任何名字,除非您不得不说。您来了以后看到他们死了,就打电话报了警。不需要说更多了。这就是发生的全部。”

这个实在过于简化的声明在巴恩斯神父惊恐的双眼前掘出了一个新的深渊。他之前都忘记了媒体的事儿了。他们多快就能赶到?会想要拍照吗?他应该召开一次教区委员会紧急会议吗?主教会怎么说?他应该立马给领班神父打电话并让他接手一切吗?是啊,那样应该是最佳方案。领班神父有能力去应付媒体、主教、警察和教区委员会。即便如此,他还是害怕圣马修教堂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这种恶意关注的焦点。

他去做弥撒的时候总是会提前禁食,但那天早上,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虚弱,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厨房餐桌前有两把木椅子,他一屁股坐进其中的一把里,用一种相当无助的目光看着清晰写着7位数电话号码的那张名片,然后又环顾四周,似乎是想要琢磨把它安放在哪里最为安全。最后,他把手伸进法衣口袋,拿出钱包,把名片放在了银行卡和仅有的一张信用卡中间。他让他的目光游走在整个厨房,像那个和善的警察一样,他看到了可悲的、腐朽的一切。那个他昨天晚上用来吃汉堡和速冻青豆的碟子还放在水槽里没有冲洗;老旧的煤气炉上方溅满了油点污渍;一大堆的尘垢在炉子和碗橱之间的狭缝里蔓延、滋生;擦拭茶具用的抹布挂在水槽一侧的钩子上,脏兮兮的,散发着臭味;去年的挂历还挂在钉子上;两个开放式的架子上塞满了东西:还剩半包的麦片、一罐罐过期的果酱、有裂缝的杯子、成袋的洗涤剂;一张摇摇晃晃的廉价桌子和两把配套的椅子,椅背因为被无数双手抓来抓去而变得烂兮兮的;墙上的漆布已经失去了黏性,从墙面上卷了起来;总体来说有一种令人难受、心不在焉、不修边幅的氛围。公寓里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麦克布莱德太太并不以此为傲,因为也没什么好感到自豪的。她不在乎是因为他不在乎。和他一样,她大概也不再留意生活中这些开始慢慢积累的尘垢。

和汤姆·麦克布莱德结婚30年以后,贝丽尔·麦克布莱德说话的时候比她丈夫更像爱尔兰人。有的时候,巴恩斯神父怀疑这种爱尔兰口音与其说是后天获得,倒不如说是假想出来的,她身上这种爱尔兰的刻板印象和音乐厅里常见的那种如出一辙,要么是结婚后开始学的,要么就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获取的。他注意到,在少有的时刻,在压力下,她很快就会转换回自己最初的伦敦腔。她受雇于教区,每周工作12小时,名义上的工作职责就是每周一、周三和周五过来打扫公寓,把收纳筐里的亚麻衣服或者其他物件洗净并甩干,然后给他准备一份简单的午餐放在托盘里。在其他的工作日和周末,巴恩斯神父就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这份工作从来没有具体的职位描述。麦克布莱德太太和现任神父需要自己达成一项双方都满意的工作日程和职责安排。

年轻的肯德里克神父分管此教区的时候,每周工作12小时就足够了,甚至是绰绰有余。他娶的妻子符合神父夫人的理想形象,是一位能力出众、体态丰满、面色红润的理疗师,完全能够同时兼顾医院的兼职与教区事务,并且能够像护理自己的病人一样,精力充沛地照料麦克布莱德太太。当然了,没人认为肯德里克神父会在这里久留。他的到来只是权宜之计,在柯林斯神父25年的任期届满之后临时替补,直到官方找到下一位终身任职的神父为止——假设确实需要继任者。领班神父曾不厌其烦地指出,对于内伦敦而言,给圣马修教堂安排教区牧师纯属多余。在3公里之内还有另外两座圣公会教堂,它们都有充满活力的年轻神职人员任职,也有足够的教区组织,甚至足以和当地社会福利部门展开竞争。圣马修教堂所在教区人口很少,而且大多是老人,随时在提醒着大家,在城市中心,圣公会教堂的权威正在令人不安地不断缩减。但是就像领班神父说过的那样:“你的子民非常忠诚,遗憾的是他们并不富裕。这个教区毫无疑问是在消耗着资源,但是也几乎不可能把教堂抛售。这座建筑据说在建筑学上有一定的重要性。我自己倒是从来都看不出来。那个钟楼怎么都不像英国风格,不是吗?不管建筑师怎么想,这毕竟不是在威尼斯的利多岛。”事实上,这位领班神父从来没有见过利多岛,他生长在索尔兹伯里市主教堂周边,鉴于他的生长环境,从孩童时代起他就明确知道一座教堂应该是什么样子。

肯德里克神父新就任的内城教区种族混杂,有各种男孩俱乐部、母亲联合会、年轻人的社团,对于一个倾向于高教会派、野心勃勃、一只眼睛已经盯准了主教王冠的年轻神父来说,这都是非常合适的挑战。在他动身之前,他曾对贝丽尔·麦克布莱德有过简短的评论:“坦白说,她让我害怕。我尽量让自己离她远远的。但是苏珊似乎能够对付她。最好还是和她谈谈家务事的安排。我多么希望麦克布莱德太太从她丈夫那里继承了他的宗教信仰而非他的口音。那样的话,圣安东尼教堂就能有幸享受她的厨艺了。我确实曾暗示过多诺万神父,这里有个麻烦需要解决,但是麦克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事。还有,如果你能把他的管家凯利太太哄到圣公会这一派来,你就可以养尊处优了。”

苏珊·肯德里克正在娴熟地将瓷器包在报纸里,装入垫着大量刨花的箱子里,她迅速提供了更多信息,但并没有更让人安心。“她得被监管。她做普通的家常菜还是很不错的,尽管花样少了些。但是,轮到做家务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可靠了。你从一开始就要来个下马威。如果你一开始就设定了正确的标准,她知道没有办法敷衍你,那就没问题。当然了,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从柯林斯神父那个时候起就在这里了。想要把她撵走可没那么容易。并且,她也是教会非常忠实的一员。出于某些原因,圣马修教堂似乎非常适合她。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一开始的时候就要表示出坚决的态度。哦,还要留意你存的雪利酒。她并不会真的小偷小摸。你可以把任何东西放在外面,钱、手表、食物等等。只是她有的时候喜欢小酌一杯。最好是偶尔主动邀请她喝一杯。那样她受到的诱惑就少了。毕竟这东西没办法直接锁起来。”

“不,当然不能了,”他马上说,“是的,我基本了解了。”

但是事实是麦克布莱德太太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从一开始状况就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想起那无比重要的第一次会面时,依然会带着一丝羞愧。他当时坐在她面前,在那个当作书房的方形小房间里,就好像他是在哀求的那一方。他看到她锐利的小眼睛,漆黑的瞳仁,视线在整个房间游走。她注意到了书架上的空缺,那里曾经堆放着肯德里克神父皮面装订的书册;煤气取暖炉前面单薄的地毯;他自己的几本书堆放在墙边。她不仅留意到了这些,还对他整个人进行了判断。她看出了他的胆怯、他对于家务事的无知,以及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神父所缺少的权威。他还怀疑她知晓了更为隐秘的一些秘密。他还是个处男;她在近处时那种温暖的气息和满溢的女人味使得他感到一股夹杂着羞耻的畏惧;他在社交场合的不安;他出生在伊利河边有露台的小房子里,他和寡母住在一起,生活拮据,用“可敬的贫困”这种话自欺欺人,这种被剥夺了一切掩饰的感觉要比内城实实在在的贫穷更令人受辱。他能想象到她回家后会报告给她丈夫的那些字句。

“他并不是一位绅士,反正不像肯德里克神父。你一眼就能看出来。肯德里克神父的父亲毕竟是位主教,而且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肯德里克太太都是尼科尔斯夫人的侄女。这一位就完全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了。”有的时候,他怀疑她甚至知道他仅存的信仰有多么摇摇欲坠,而正是这种信仰的缺失,而非他在各方面的无能造成了她对他蔑视的根本。

他从图书馆借回的最近一本书是芭芭拉·皮姆的作品。他读的时候带有一种充满嫉妒的怀疑,这个语气温和但又充满嘲讽的故事讲述了在一个乡村教区,助理牧师被教会中的那些女性信众取悦、宴请并宠爱着。他想,麦克布莱德太太很快就会终止圣马修教堂里所有类似的行为。不,她肯定已经终止了这种行径。他刚来的第一个礼拜,乔丹太太拜访了他,还带来一个自制的水果蛋糕。麦克布莱德太太周三来访的时候看到桌子上的蛋糕,说:“这是埃塞尔·乔丹做的,对吧?你想关注她,神父,你这样一位未婚神职人员。”这些字句留在空气中,充满了暗示,一个单纯的善意举动就这样被毁了。他吃着蛋糕,却感觉放进嘴里的是无味的面团,每吃一口都是一种下流的行为。

她都是准点到。不管她有什么别的失职行为,麦克布莱德太太总是拘泥于准时。他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一分钟之后,她就来到了厨房。她看到他依旧坐在那儿,穿着法衣,明显是刚做完弥撒从教堂回来,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于是他立刻知道,她已经知晓了谋杀案的事情。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围巾,露出尚未梳理过的、格外黑的卷发,把外套挂在前厅的橱柜里,穿上挂在厨房门后的工装,脱下室外穿的鞋子并换上拖鞋。直到把水壶放在火上煮咖啡,她才开口。“那么,这可是教区的一件好事,神父。两个人死了,比利·克劳福德在报摊是这么说的。其中一个是哈利·麦克那老家伙。”

“恐怕的确如此,麦克布莱德太太。其中一位是哈利。”

“那另一位会是谁呢?还是说警察现在也不知道?”

“我想我们得等到他们通知了死者近亲之后才能知道。”

“但是你看到他了,神父。你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你就没认出他来吗?”

“你真的不能这样问我,麦克布莱德太太。我们必须等警察的消息。”

“会有谁想要杀死哈利呢?当然了,他不会是因为身上的财产而被杀的,可怜的家伙。不是自杀,对吧,神父?是那种相约自杀吗?还是说警察觉得是哈利干的?”

“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真的不能随意猜测。”

“反正,我不信这一套。哈利·麦克不会是凶手。我也不相信那个你一直保持沉默、闭口不谈的另一个人杀了哈利。哈利是个龌龊、偷鸡摸狗、嘴巴不干净的老浑蛋,愿主保佑,但是他也算是无害。警察没有任何理由把罪名推给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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