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协助调查 第四章 (第1/3页)

康拉德·阿克罗伊德和内莉·阿克罗伊德住在圣约翰树林一座若隐若现、有着干净灰泥墙的爱德华时代样式的别墅里,一座花园直通向运河。这座房子据说是爱德华七世为他的一个情妇建的,内莉·阿克罗伊德从她的一位单身叔叔手中继承了过来。阿克罗伊德三年前和内莉结的婚,之后就从自己在《帕特诺斯特评论报》编辑部楼上的公寓搬了出来,住到了这里,并且很乐意地将他的书、他的物件以及他的生活完全融入到内莉舒适的家庭氛围中。现在,尽管他们有一个仆人,他还是在门口亲自迎接了达格利什,他的黑眼睛亮闪闪的,像孩子一样满怀期待。

“快进来,快进来。我们知道你来这儿想干什么,亲爱的孩子。是关于我在评论报上写的那条小豆腐块的。我很高兴你觉得没必要带一个同伴过来。我们很愿意帮助警方了解情况,就像你们抓住嫌犯,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再关进小黑屋那样。但是我的底线是绝不会为某个大块头下属提供下午茶,他会压坏沙发里的弹簧,还要一手拿着我做的黄瓜三明治吃,另一只手匆匆忙忙记下我说过的所有的话。”

“严肃一点,康拉德。我们说的可是谋杀案。”

“是吗?有传言说——当然,仅仅是传言——保罗·博洛尼也可能是寻求了自我了断。我很高兴这不是真的。谋杀要更有意思,也远没有那么令人沮丧。如果一个人选择自杀,他就太不为朋友着想了,以为给别人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似的。但是那些可以等等再聊。先喝茶。”

他抬头冲着楼上喊道:“内莉,亲爱的,亚当已经来了。”

达格利什看着他领着自己一路走到客厅,心想,自从他们第一次遇见之后就没看出来他有任何变老的迹象。他给人的印象非常丰满,也许是因为他有一张圆润的脸和一个像是长了只肉袋的肥下巴。但是他肌肉紧实,积极活跃,像一个舞者一样移动灵活。他的眼睛很小,眼角上挑。当他感到愉快的时候,他会把眼睛眯起来,就像是肉团上的两道细缝。他脸上最神奇的部分应该就是那张不停一张一合、小巧精致的嘴巴了,他把这张湿润的嘴唇当作情感反应中心。他表示不赞同的时候会紧抿双唇,失望或者厌烦的时候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噘起下唇,笑起来的时候嘴唇会弯出一道弧形。看起来从来不维持同一个形状,即便是休息的时候他也会做出咀嚼的动作,就像是在品味舌头上的滋味。

内莉·阿克罗伊德和康拉德完全相反——他是个胖子,内莉却非常苗条;他皮肤黝黑,她肤色白皙,并且身高还比他高了3英寸。她像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那样,把金色的长发梳成一条麻花辫,盘在了头上。她的花呢裙子做工精良,但是样式已经过时半个世纪了,上身总是穿一件宽松款羊毛衫,脚上穿了一双尖头带蕾丝边的鞋子。达格利什记得他父亲的一位主日学校老师完全就是她的翻版。她走进房间,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教堂的门厅里,和其他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坐在低矮的木头小板凳上,等着梅因沃林小姐分发那个周日的图印。他会舔一舔那张彩色圣经故事图片的背面,无比小心地将它贴在自己卡片上那个礼拜的空白处。他当时就很喜欢梅因沃林小姐——她已经去世20多年了,是得癌症死的,并被埋在了遥远的诺福克教堂墓地——他现在也喜欢内莉·阿克罗伊德。

阿克罗伊德夫妇的婚姻令他们的朋友们震惊,也让他们为数不多的敌人进行了一些下流的推测。但是只要是和他们在一起,达格利什从来坚信他们是真正幸福的结合,他也为婚姻的多种多样而惊叹,这种关系既可以那么私密又可以同时公之于众,充满传统习俗的同时又那么无序、混乱。从私生活方面而言,阿克罗伊德据说是伦敦最善良的丈夫之一。他的受害者们则指出他完全能承受得起这种善良:《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任意一期上所包含的恶意就足以满足一个正常人一生的发泄需要了。他对新书和新的剧作进行的评论总是非常睿智、令人愉悦,有的时候洞察深入,偶尔非常残酷,除了受抨击对象之外,所有读者都非常喜欢这种两周一次的消遣。即便《泰晤士报文学增刊》都已经改变做法,《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依然选择匿名发表评论者的评论。阿克罗伊德的观点是,任何的评论者,即便是最严谨、最公正的人,只要在自己的评论上署了名,就不会完全说实话。他之所以坚持让所有评论者匿名,也是出于一名编辑正义的热情,他知道这样的话就不太会收到法院禁令。达格利什怀疑那些最恶毒的评论就出自阿克罗伊德本人之手,内莉在一旁煽动、教唆。他让自己想象出一幅画面:康拉德和内莉分别坐在自己的床上,通过两个房间之间敞开的小门向对方喊出自己的得意之作。

他每次和他们在一起,都会觉得他们两人如此幸福的婚姻中肯定有什么阴谋。如果这世界上有那种因为共同的利害关系而走到一起的婚姻的话,这就是其中的一桩。她是个上好的厨子——他喜欢美食;她喜欢照顾人——他每个冬天都会支气管炎复发,鼻炎引起的头疼也会加剧他的忧郁症,这个时候她就会开心地忙前忙后,又是进行胸部按摩又是做雾化。达格利什算得上是对朋友性生活最不感兴趣的人了,但是偶尔也不免猜测在这段婚姻中两人究竟有没有做过爱。总体来说,他觉得应该有过。阿克罗伊德是个固守法律的人,至少在某个蜜月的晚上他也曾闭上眼,想起英国的律法。在对法律和神学要求做出必要的牺牲之后,他们都安顿下来,关注婚姻生活更重要的方面,比如对他们房子的装修,以及康拉德的支气管。

达格利什并非空手而来。他知道女主人乐于收集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女子寄宿学校故事集,她收藏的早期的安吉拉·布拉泽尔故事集相当有分量。她的客厅书架上摆放的书堆证明了她对这种强烈怀旧感的痴迷:一系列胸部刚刚成熟的女主角,她们穿着裙子和靴子,名字都叫作多萝西、玛琪、玛乔丽或者埃尔斯佩思,精力旺盛地挥动着曲棍球棒,揭露作弊行为,或者是在撕下德国间谍面具的时候发挥了关键作用。达格利什几个月之前在马里波恩的一家二手书店找到了第一本初版书。他既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书店是在哪里,但这倒是提醒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克罗伊德夫妇了。他觉得拜访他们的大部分人都和他自己一样想要获得什么,通常都是想要获取信息。达格利什又一次想到了人类关系当中的奇怪之处:人们会把彼此称作是朋友,但是很多年不见面也没有什么关系,而一旦重逢,又可以马上恢复那种亲密关系,就好像不曾出现间隔。他们之间的相互欣赏是一种比较真实的感情。也许达格利什只会在他有所需的时候拜访,但是他能坐在内莉·阿克罗伊德优雅的起居室里,并透过爱德华时代的窗户远眺波光闪闪的运河也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他把目光转向运河,觉得很难相信就在透过花篮、藤蔓和粉色天竺葵看到的这条波纹粼粼的运河的上游处,离这里也就是几英里的地方,它将变成一条流动的危险之物,穿过漆黑的隧道,缓慢地流经圣马修教堂的南门。

他递上自己带来的礼物,礼节性地送上一个吻,这似乎已经成为现在通行的社交习俗,即便是在新近刚结识的朋友之间也沿用不误。他说:“这本书是送给你的。我想书名叫作《达尔西的游戏人生》。”

内莉·阿克罗伊德轻轻欢叫一声,打开礼物。“别淘气,亚当。是《达尔西的游戏》 [1] 。真好!书保存得也很好。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我记得是在教堂街。我很高兴你还没有收集到这本书。”

“我找这本找了很多年了。这样我就集齐了20世纪30年代之前布拉泽尔的全部小说。亲爱的康拉德,看看亚当都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亲爱的孩子,你太善良了。啊,茶来了。”

一位年纪不算小的女仆把茶端了过来,用一种几乎是仪式性的小心态度把托盘放在内莉·阿克罗伊德面前。茶点很多。有切掉外皮的面包配黄油,一盘黄瓜三明治,加了奶油和果酱的自制司康饼,还有一个水果蛋糕。这让他回想起孩童时代在教区神父那里喝到的茶,想到了到访的神职人员和教区工作人员在他母亲简陋但舒适的会客室里举着宽边的杯子,他自己则受过精心培养,向众人分发圆盘。他想,这真的很奇怪,看到装在彩色盘子里的薄面包片和黄油居然还能一瞬间让他产生带着锐利刺痛感的悲伤与怀旧情绪。看着内莉小心地把茶杯把手摆正,他猜想他们的一生都被这种日复一日的小型仪式所统治:清早茶饮,睡前的可可或者牛奶,小心铺好的床铺,睡裙睡衣都摆在床边。现在是17点15分,秋日马上就要转入夜晚,这场非常小型的典型英式下午茶旨在安抚下午感受到的愤怒,给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加以秩序、常规、习惯。他不确定自己会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作为一名访客,他觉得这一切让人安心,因此并不鄙夷。毕竟他自己也有把现实暂时搁置一边的方式。他说:“《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上的那篇文章,我希望你不是在考虑着要把这份刊物变成一份新的八卦杂志。”

“当然不会了,亲爱的孩子。但是人们偶尔也喜欢看这种花边新闻。我在考虑把你纳入到我们的新专栏里,‘他们在一起能说什么’,邀请完全不搭调的人共进晚餐。比如让诗人侦探亚当·达格利什和蒙普拉斯尔的科迪莉亚·格雷相会。”

“如果你的读者们能从我和一个年轻女子端庄地品味鲜橙烩鸭这个过程中获得刺激感的话,他们的日常生活该有多无聊啊。”

“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和一个比她年长20岁以上的男人共进晚餐总会令读者觉得有趣。这给了他们一种希望。而且你看上去很不错,亚当。这种新的冒险很明显适合你。好吧,我是说,新的工作。你现在是不是负责管理敏感犯罪调查小分队?”

“不存在这个组织。”

“嗯,这只是我给它起的名字。伦敦警方可能把它称为C3A小分队或者类似的无聊名字。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首相和社会民主党的党魁在秘密会面协商成立联合政府的时候吸入砒霜,而这个时候威斯敏斯特的红衣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踮着脚鬼鬼祟祟地离开现场,我们可不想让地方警察带着他们的手枪冲进去破坏了现场。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是个有趣但不太现实的设想。不如说假设某份文学评论期刊的编辑被人重击致死,而有人发现一位资深警探正踮着脚从现场撤离?康拉德,你的那篇关于保罗·博洛尼的文章,是什么激发你这么写的?”

“一次匿名的信息交换。不要露出那种瞧不起人的表情。我们都知道你们警察坐在酒吧里,把我们纳税人的钱付给最卑鄙的前科犯来获取信息,但是大部分消息也都非常可疑。我认识各种各样的便衣和探子,这一次我甚至没花钱就得到了消息。信是邮寄过来的,完完全全免费。”

“你知道还有谁收到了信吗?”

“三家日报的八卦栏作者。他们打算用之前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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